明亮动人的,二十世纪的生命力
新书《讣告》已在读库网店上架,编辑芳州以本篇手记带我们游历那些收录在书中的,呼风唤雨的大人物,或是被人遗忘的小角色的一生,共同致敬二十世纪明亮而动人的生命力。
《讣告》一书是《经济学人》讣告专栏首次结集,精选1995年栏目开创至2008年间已刊登讣告中的二百零一篇。
谈到《经济学人》为何要开办讣告栏,他们认为,“每周一则讣告可以为报纸后几页增添趣味,给大众提供一种看待时事问题和个人成就的非寻常视角”,也希望讣告将“为报纸增添两种自身所缺乏的特性,即历史感和人文性”。
多样且出其不意的生命故事
讣告栏每周一篇,写谁?“他们的生活必须过得有趣,发人深省,至于是否符合通常意义上的‘美好’,倒没太大关系。我们并不一味地颂扬、赞美死者。坏人、无德之人、轻浮之人的讣告,有时反而能成为佳作。”
确实,作者似乎极为擅长写大独裁者、叛徒、通敌者和其他争议性人物的故事。他们保有庞大的可写对象名单,而每周备选的可替换方案极少,他们戏称其为“太平间”,且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:“太平间里的人永远不会死。他们日渐坚韧强大,获得了一种永恒的生命。”
作者之一安·罗(Ann Wroe)在前言中说,基斯·科尔克霍恩(Keith Colquhoun,讣告栏从1995年到2003年的编辑和主笔)“一直对小人物特别偏爱,哪怕是——或者尤其是——有大人物在同一周去世时。他让我明白,几乎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值得倾听的故事”。安·罗自己也提到:“我因给安娜·妮可·史密斯所写的讣告而广受非议,但她追名逐利注定失败的故事精彩而凄美。”
《讣告》按照人名姓氏字母重新排序,截取开头几篇,即可让我们感受到选择的多样性和出其不意:
这是一个好莱坞英雄般的故事。他扑灭过多场范围极大、难度极高的油田大火,却从未受过重伤,火在他眼里是可以驯服的猛兽,每一只都不一样。不仅如此,他还知道如何能最快地从相关部门要到设备,尽管有时未能遂愿,比如:“科威特政府对他想要满满一飞机威士忌的要求大为恼火(‘他们到底想不想灭火?’),也没让他拿到申请用来引爆大量地雷的四千头猪,据说这些地雷是萨达姆埋设在油田周围的。”
一只鹦鹉同样有值得书写的生命故事,而且你还为之唏嘘,因为他能“描述物体的颜色、形状及其构成材料”,还能“理解并讨论‘更大’‘更小’‘一样’‘不同’等概念”,“亚历克斯让这一领域的大多数研究者相信,鸟类同哺乳动物一样能进化出复杂高级的认知能力”。
这仅是收入此书中的其中一篇,讣告栏还写过一条鱼,一只猫。
关于方便面,我们知道全部的故事吗?尽管有索尼这样的存在,很多日本人仍认为方便面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明。而且我们没有意识到,对西方世界来说,作为东方人,方便面的发明者也承载了东方生活哲学的教化功能。
同一周去世的两个人,共同点是特别有钱,然而在纽约市民眼中,一个是圣人,一个是罪人。
讣告有时会同时写多个人,比如“‘哥伦比亚号’七人组”,又有时,一个创作者和他创作的人物共同登上讣告,尽管被创作出来的人物似乎活得更长些。
有时,我们会看到很多曾经站在更耀眼的人物背后的人,被掩盖本身就是我们应该去倾听他们故事的理由:
查尔斯·康拉德被选入讣告的理由,很有可能正是他不能被选为第一批登月者的原因:登月是一项严肃的任务,而他对什么都可以开玩笑。尼尔·阿姆斯特朗,第一个踏上月球的人,说出了那句事先字斟句酌的话:“这是个人迈出的一小步,却是人类迈出的一大步。”而查尔斯·康拉德登上月球时说:“天哪老兄,这对尼尔来说或许是一小步,但对我却是一大步呢。”(他身材比较瘦小,脸上带着嘲弄一切的微笑。)
这位娇小、柔弱的女士,有恐高症也有幽闭恐惧症,却嫁给了当今最伟大和最古怪的探险家雷纳夫·费因斯爵士,成了他事业的主要推动人;她不仅策划和寻找赞助商,作为探险队里的唯一女性,她还操作无线电、在坚冰上架设发射竿,然后独自凄凉地坐在某地等待无线电传来的电码,并马上响应调遣。她说自己并不勇敢。
或者籍籍无名,但背后有着惊人故事的人,往往让我们得以管窥一个从未意识到的世界:
他人生的前九十八年都不识字,签名都画一个“X”——我们会想起马尔科姆·X(Malcolm X,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导人物之一),由于他是黑人,人们以为他的一生过得不好,可是他那么长寿,又说自己的一生很幸福,令所有美国人五味杂陈,不禁陷入深思。
别人登山是因为山在那里,他登山是因为他在那里。
“一个语言背后就是一个世界”,这句我们在概念上熟悉的话,究竟意味着什么?
当然,一些最著名的人也位列其中,如戴安娜王妃(Diana,Princess of Wales)、教皇约翰·保罗二世(John Paul Ⅱ)、库布里克(Stanley Kubrick)、伯格曼(Ingmar Bergman)、金斯堡(Allen Ginsberg)。可以想见,这样的人物去世时,讣告漫天飞,《经济学人》能带来什么新的东西?为何有信心他们的更值得一读?
有没有因名字入选的呢?比如,发明人造奶油的人名字叫“Rich”,而发现OK一词语源的语言学家,正好叫“Read”?
有趣的是,入选本书的园艺师占比不少,作者不愧是喜爱园艺的英国人。
谁是谁,一目了然
埃迪·查普曼,阿诺德·爱德华·查普曼,爱国骗子,逝于1997年12月15日,终年83岁。
斯波克医生,本杰明·麦克林·斯波克,属于全世界的医生,逝于1998年3月15日,终年94岁。
教皇约翰·保罗二世,天主教会的巨人,逝于2005年4月2日,终年84岁。
另一位作者安·罗从2003年起接任,至今仍然是该栏目的编辑和主笔。由于“经济学人”讣告栏除了一百三十二行的长度之外,都由作者决定,“这是一种光荣的自由”,显然她很热爱也非常擅长。在谈到写作方法时她说,“我最关心的是能否写出一个好故事”,“最理想的是找到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人”。在很多人看来,欢乐和死亡是决然不同的两种事物,可她却认为,“讣告是对生命的庆贺”。
这本结集有惊人的广泛多样性,显示作者的眼界;它也是给传记、历史、猎奇和流行文化爱好者的绝佳礼物,因其有着愉快的“毒舌和机智”,游刃有余的娱乐性,却绝不残忍。如前BBC著名记者安德鲁·马尔(Andrew Marr)评论的那样,“它展现的人类世界要比普通讣告更加无药可救的多样化——并抵达了其他讣告所不能及的领域”。
然而我个人最为感佩和推崇的却是这些小文章的文学性。从短短的文章里,你既可以认出英文散文写作悠游、隽永的风格,又可以识别从古希腊罗马传承至今的修辞学修养,汉语读者同样可以读出微言大义、春秋笔法。在信息泛滥的今天,这些人物的简介和生平,我们大多可以通过搜索引擎获得,然而,首先你得通过作者的视角获得这样一个名单,其次,通过这样的写法,你获得的不仅仅是信息。这使我们今天还能相信内容选择和文学写作的力量。这同样也能说明为何你需要这本书。
在编辑的过程中,《讣告》中的二百零一个人物对我来说都成了熟人。他们的样貌我已经铭记在心,他们的生平在作者高妙的笔法下,化为某种个性,即使具体的事迹已经淡忘,但他们留给我的感觉无法抹去。久而久之,你对某些人产生了情感。你牵挂他,在其他地方看到他的名字、作品或相关故事的时候,心里会一动;你想念他,你会兴奋地对朋友说起他,就像说起一个久未谋面的故人。
那么,最让我牵挂的都是谁呢?
他们曾这样鲜活地存在于此
我合上书本,只凭记忆:我牵挂那位“世界上最安静的小丑”,他之所以一语不发是因为他要背负犹太人被屠杀的历史,并用肢体语言将这一最大的伤痛、无法言说的不解表达出来。
毕普先生(Bip),世界上最安静的小丑,逝于2007年9月22日,年纪比他看起来要大。
我也很喜欢作者写的那位“花园里的跳蚤专家”,一位老派科学家。作为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一员,她除了不需要为生计发愁,也从不需要进入任何体系,她的科学研究是人类最原初的、出于好奇心的钻研。“当她发现跳蚤也有阴茎时,甚至倾向于相信世上确有造物主。”
米亚里姆·罗斯柴尔德(Miriam Rothschild),老派科学家,逝于2005年1月20日,终年96岁。
我被那位“蜜蜂拯救者”、养蜂的修士所激励:他身体并不强健,“再也不能工作”早就是医生的老生常谈,有几次,他已经接受了临终告解,却因为担心他的蜜蜂,就又从床上爬了起来。最终他活了九十八岁。
卡尔·科赫尔(Karl Kehrle),蜜蜂拯救者,逝于1996年9月1日,终年98岁。
还有一位活了九十八岁的,“热情奔放的日本人”宇野千代,她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日本就勇敢而激进地过独立自由的生活,并用大胆、直率、优美的写作让世人惊讶。在日本文学界美化死亡的倾向之中,她却说那是男人的意淫,一百岁之前的死亡都是意外,是粗心或轻率造成的。她去世时离一百岁差十八个月,但足以证明她的观点。
说到热情奔放的女性,我总是马上回想起海蒂·拉玛的那张完美无瑕又带着天真的脸,讣告作者说她是“a body as well as a mind”,中文尽最大努力翻译成“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人”,似乎损失了英文语境中的一些意思。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,她的发明专利被更经常地提起。发明家的头脑和奋不顾身的冲动竟综合在一具完美的身体中,这更深刻地冲击了我们对人类多样性的认识。
我甚至见过其中的一位。雅克·德里达(Jacques Derrida)于2004年去世,他2001年到访中国时,在北京求学的我与朋友一起去北大旁听他的讲座。我依稀记得题目与“宽恕”有关,他的声音温和、平缓,而杜小真老师担任翻译也没有让他的话变得易懂,我们在词语的迷雾中,度过了一个膜拜法国思想的昏昏欲睡的下午。
雅克·德里达,法国知识分子,逝于2004年10月8日,终年74岁。
我最爱的人物,当属俄罗斯大提琴家姆斯蒂斯拉夫·罗斯特罗波维奇(Mstislav Rostropovich),除了是“世界上最伟大的大提琴家”,罗斯特罗波维奇的最显著特点是他的激情。他在俄罗斯历史的关键时刻准备战斗,也在东欧的一些历史时刻边演奏边流泪。他与众多音乐家发展出奇特的友谊,用战斗民族的熊抱跟他们打招呼,当他的好友、英国作曲家本杰明·布里顿去世后,他每次就去“拥抱他的坟墓”。
姆斯蒂斯拉夫·罗斯特罗波维奇,世界上最伟大的大提琴家,逝于2007年4月27日,终年80岁。
前言中提到,本书本可能使用“麻雀的飞行”作为书名,其中暗含着英国历史学家及神学家比德(Bede)对人生的隐喻:“人生就像一只飞过宴会厅的麻雀,从黑暗中飞来,又没入黑暗,其间只有明亮的一刻”,而“飞过的那一刻——在大地的喧嚣中挥动的翅膀——是我们必须抓住的”。这与我们喜爱的诗人苏东坡的诗句,何其相似又互为负片:“人生到处知何似?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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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:芳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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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中图片均选自《讣告》